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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剪瞳
文/东离 图/钱梦瑶
文/东离 图/钱梦瑶
缘起即灭,缘生即空。
许多故事来不及开头,就已留下苍凉的结尾。
挽风渡上的闲话就像渡上的雪,终年纷纷扬扬。
绿林人谈绿林事,哪家又报了哪家的仇,哪家又夺了哪家的宝。(看小故事,小小说,好故事,上乐乐文学网www.lelewa.cn)江湖偌大,有心人多多少少也能探到点消息。来挽风渡上坐一坐,听一听,饮一杯水酒,点二两牛肉,哪怕能打发一下漫长的时光,也是好的。
可今年不知怎的,他们放着时下新闻不说,单提起了一桩十年前的旧事。
一白袍道人甩了下拂尘,叹道:“十年了,名噪一时的‘陌上剑’死了十年了,时间当真是白驹过隙!”
这句话引得一旁虬髯刀客震桌大笑道:“什么‘陌上剑’,老子看也不过如此。想他堂堂木易世家的当家人竟叫一个毛头小子取了性命,真是浪得虚名。你看他家,当家的一死,立刻树倒猢狲散。”
“天理循环。”空空儿蹲在凳子上掸掉手里花生的红衣,嘻笑道:“木易宏当年灭赤水堡堡主甘鹰满门时连个丫环也没给留下,全一块儿陪葬了,只有这甘家儿子自小送上昆仑山学艺才逃过一劫……”他说着说着眯起一对细眼倒了倒空碗,复又高声喊道,“小二,添酒了!”
“那这两家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才这样杀来杀去呀?你们还没讲呢。”角桌上一个衣裳奇特的女娃娃忽地从凳子上跳下来问道。她百褶裙上的红色凌霄花,渡上的人没几个认识,身上又挂着许多精致的铃铛,明显是从苗疆来的。她听了一半的故事饶有兴致地想知道下文,可刚问了这一句,就被一旁拿白纱遮住面容的阿姆按住了手,不许她再出声。
女娃娃的稚声刚落,众人一时静默不言,连掌柜手里的算盘都没有了拨打声,仿佛这内情众人都是知晓的却又不敢妄言。只有与那虬髯刀客同桌的老秀才不明就里,侃侃谈道:“可如今我姜国国运昌盛,就算木易宏仍在,凭他和前缁朝那点关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谁不知道他娶的是前缁丞相的表妹,又为缁国国主扒性卖命,只可惜叫甘鹰白白背了个赠剑交好、通敌卖国的罪名,弄了个灭门……”
岂料此言一出,掌柜卜算子拨着算盘,头也不抬地开了腔:“来,请这位先生出去。”一下围上来两三个人将老秀才半拽半抬地送出门外。
原来,不议朝政是挽风渡上不成文的规矩。
此时小二上前又给各桌添了炭,空空儿才又热络地说起来:“说到这甘家儿子也是个古怪人。落高峰一役本是他扬名立万的机会,谁想复了仇,他连踪迹也不见了,倒像是从来没在江湖上出现过一般。”
白袍道入捻了捻胡须,说道:“他若现身,多少人要找他比个高下?而且他大仇一报便遁去无踪,可见他是个心气执著的人,要是真有人找到他再惹些事出来,贫道看也是一祸。冤冤相报何时了,他这一去倒也罢了。”
虬髯刀客听了不服地挥了挥手中的刀,刀上的铁环相撞,叮叮作响:“老道说得没错,这小子要是敢出来,老子第一个想会会他甘家那把听白剑。老子从前见甘堡主耍过,那么细细扁扁一条,看着一折就断,光样子好看顶个屁用,老子就见不得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还不如这口真家伙挥出去痛快。”
虬髯刀客话糙理粗,空空儿听了抹了抹半撇小胡子,暗自摇头惋惜道:“哎,可惜了呀,连这听白剑也随他一同失踪。这剑可是上古寒铁所制,吹毛断发,据说名匠琅琊子一铸成此剑便叹世间再无好剑,从此退隐。这宝剑如此价值连城,也难保木易宏没有觊觎这宝贝的心,若是叫我得了……”
掌柜卜算子听了,整了整算盘笑道:“凭你那点道行,得了那个你能脱得了手?”
空空儿遭人讥讽却怒不敢言,只是蹲着讪讪地笑了又笑。
角落的女娃娃听到这里,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灵动地转着,托着腮正在神思。苗人自小用蛊,对刀啊剑啊哪里提得起兴趣,她倒想起故事的另一条线来。可阿姆透过茅草窗缝望了眼天色,从蓝白腰带里摸出银子放在桌上,拉着女娃娃便要离开。那女娃娃不肯起来,急着用苗语对阿姆说:“姆姆,故事还没有听完呢。”
北风透着窗缝略略吹来,那阿姆脸上原本严严实实的面纱翩然飞起一角,只见到她脸上有道丑陋的长疤,从耳下延伸到脸颊,让人只看一眼就觉得不寒而栗。阿姆起身,不由分说地拉着女娃娃便走,女娃娃一面牵着阿姆的百褶裙角,一边还不忘回头扬着声一连串地将心中的疑团抛向那空空儿:“可甘家少年到底为什么不见了呢?木易家就没留下什么后人吗?爹爹死了,也不报仇吗?”
可她始终没有机会听完那个故事。而事实上,后来的事,他们谁也不知道。
又过了一年中秋,月圆转缺。
一如世事,一入盛极便渐生转衰之相。
甘扶风走上落高峰巅青云台,独自把酒,郁郁不欢。酒过三巡人已是醺醺然,他握了握听白剑的剑柄。一柄绝世名兵在他手中十载不曾再度出鞘,些许剑纹已浸染上点点铜绿,连带他的眉目也叫岁月刻画得沧桑刚毅了不少。
原来他为了寻觅那双眼眸,一晃已经十年。
天地之间,孑然一身,走走停停,或许作为一个绿林人,再形意洒脱,骨子里也有一股倔劲。这个天下,有人追名,有人趋利,有人快意,有人求境,那么他单求那一双眼睛,又有何不可?
甘扶风闭上眼,回忆起那双望着他的眼眸,那样漫不经心却又含悲蕴情,好似在情相虚幻之内,又于浮世清欢之上,她望着他的时候,总有一种苦心的渴求,好像他才是她无尽轮回的终点。
甘扶风并不认识眼睛的主人,可十年前的那天夜里,梦中往生海边漪珞花旁的惊鸿一瞥,竟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柔地抚了抚她,好似一个初尝人事的少年唐突而懵瞳,他甚至忘了自己才刚报了仇,掌中的血还未干。
那一战几乎成了一个传奇,在众说纷纭中演绎出了数个版本,而谁也不知他亦是负伤累累,在木易宏倒毙后他更曾昏厥在其尸身旁。也正因如此,他才有了这令他如梦似幻、终身难忘的邂逅。
三天三夜,直到他在青云台醒来,望着手心里的一抹已然风干的绛红,才后悔不已……怎能叫别人的血玷污了那种挚爱。
他决定去找她,恍恍惚惚地离开落高峰,一走十年,却终究似大海捞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里。落高峰,手刃仇人的地方。甘扶风不知自己为何要回来,只仿佛冥冥中有一股牵引,这几乎是最大的因由。又或许十年的追寻,也不知是不是回到了起点,他能不能在梦中再度觅得那一面的机缘?
山中晚钟已响,那原是缁国的国宗天演。如今这山河改了姓,姜主虽斩了百家言,却留下了这一支独宗,百年历史,只剩下这沉荡在寂寂空山中的钟声。
甘扶风这一回上山便落脚在国宗天演,可听到这残钟他又何尝不是痛上心来。这钟声提醒着他,过去……甘扶风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手心里淡淡的黄茧子,曾经颤抖着摸索过赤水堡中的每一具尸体,那些幼弱无力的、年轻结实的、衰老松弛的、支离破碎的,他们都是他的父母、手足,那天的光线很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来不及说出口的惊疑和恐惧……
甘扶风一想到这里,胸怀中的不安仿佛又到了复仇的那一日,他杀了木易宏,却没有半点欣喜,反而任由一股巨大的空虚狠狠地攫住了他。
其余的什么也填补不进去,除了那对眼眸……
夜色静悄悄的,背后的脚步稳健而有力,甘扶风放下酒瓮,只道:“老宗主今日雅兴。”
后头的老人盘坐到他边上,白色外袍的一角薄纱掠过青石,像皑皑的雪。老宗主缓缓说道:“怎么,少侠到这山顶吹了三日的风,仍未想通?”
甘扶风摇头道:“看来晚辈的悟性不够。”他又仲天笑叹,“家都没有了,扬了名又如何?昆仑学艺数十年,到头来竟只为了报仇。可报了仇后,连一个能一同分享的人也没有,有何意思?”
老宗主颜貌清瘦,缓缓道:“少侠仍没有找到那个人?”
甘扶风灌了一口酒,摇头道:“没有。只是找了这些年,若不继续找下去,之前十年的光阴岂不是白费了?”
宗主听了说道:“所谓‘缘起即空,缘生即灭’,这芸芸众生里的相会,皆不过是转瞬间的事罢了。”
甘扶风笑道:“这话宗主十年前便对晚辈说过。”
宗主摇头:“可见你从未听进一言半语。”
甘扶风执起听白剑,立在身旁,望着峰下云雾翻腾,说道:“怪只怪江湖无聊,你杀我,我杀你,到头来人人都背着一身情伤、血债。当年下山时,师父也同我说过‘止戈为武’,我却心火难熬非要快意去报仇,可报了仇后,我的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如果说晚辈这颗心能得到片刻的宁静,也只有在那转瞬之间。这天地之间,真正属于我的,只怕只剩心里的那双眸了。”
宗主了然:“少侠可否听过一个故事?当年佛祖创立佛国时,遍地珠宝,熠熠生辉,佛陀不解,便问佛祖道:‘秽土之人皆爱金银,故起贪嗔痴念,我西天之上又何故要这些秽物?’佛祖笑日:‘真如随行化生,可为佛相,可为人相,可为物相,自然可为金银。可世人只见到金银之形,没有见到真如,只是一时被表象所蒙蔽罢了。’少侠你看,珠宝本身华美,人皆爱之,但毕竟只是真如的幻相,一味沉湎于此,所起的只有痴念。你梦里的眼睛度了你一时,而你却只看到了它的幻相,又何尝不是一种痴?”
甘扶风闻言若有所思,心中也曾动摇过一分,可转瞬又如大石压胸,停了片刻再问:“依宗主看,晚辈该如何解痴?”
宗主叹了一叹,从怀里掏出一新一旧两封信函递到他手上:“少侠说江湖无聊,做了几年槛外人,可曾想过却还有一桩旧债。”
甘扶风接下两封信并不拆开,只是默然。他仍记得听白剑自木易宏胸间贯穿而出时,那种剑锋与入骨相互摩擦的声音和那个男人含着最后的一口气在喉间不住起伏,轰然倒在面前的样子。
此刻身下青石上曾经淌过的血是他们两个人的,甘扶风绝没有多讨到什么便宜,他至今也不知为何木易宏会在最后一招时分了心,也许是见到听白剑应属的甘家后人,心中愧悔?
只听宗主道:“当年落高峰一战木易宏死后,他夫人闻得夫婿战死当夜便殉情,木易世家从此境况萧条。好在他家尚存一位后人,那时尚年幼,但心气甚高。她当年留下这封书信,约你十年后再战。这信老朽替你存了十年,你本非杀戮之人,何况甘家是受姜国奸细所累蒙受了莫大的冤屈。可‘陌上剑’同样是受人蒙蔽挑唆,朝代更迭本不该他插手。可怜稚子无辜。原想你二人过了十年,各有际遇,或将这段前尘放下,不想你上山那日老朽接到了另一封信,只怕是机缘造化。看来这个痴题,也只有以痴解痴了。”
甘扶风听到木易家的事,心中也是一震,他原本对木易宏的“连坐”手段嗤之以鼻,才只杀了他一个人,不想还是害了对方一家老少,此举与仇敌何异?他冷扫一眼听白剑剑鞘上缀着的明珠,叹道:“这剑是爹上昆仑探我时所赠,没想到叫人传出是贡于姜主,这才招致灭门之祸。这剑跟了我十年,每念及此便不忍其出鞘再沾血污,也换来我十年安宁,或许只有木易家的后人才配让它重现人间。如此也好,我等他来。”
追欢也在寻一双眼睛。
这些年,她从未有一刻怀疑过,她一定找得着的,否则这半生所累,又为了什么?
通往落高峰的路上满山铺开的绿,仿佛上天给苍山撒下了种子,在她赶到的这一季茂茂盛盛地绽放,可离山顶越近,追欢的心便越紧一分。他来了?抑或没来?所有的疑惑像层层叠叠的山峦重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十年前,她只留下了一封信,信里那些没有了爹爹的扶助,写得歪歪扭扭稚气非常的字是改写她一生的符号。
如果没有落高峰一役,她如今在做什么呢?嫁入另一个有名有望的江湖世家,怀着人家的孩子?她不敢深思下去。
走着走着,追欢一低头才发现百褶裙裙角上空空的,只往身后喊道:“双双!双双!”
一个小巧的身影从一丛野茶花后头钻出来,头上顶着自己随手编的花环,那么高兴地笑:“姆姆,我在这儿呀。”
追欢这才放心,招招手:“快过来,太阳落了就赶不上了。”
那个叫双双的小姑娘才又重新牵起她的裙角:“姆姆,你说山顶的花会更好看么?”
追欢没有回答,只是帮双双扶好歪掉的花环。她领着双双在荆棘密布的山道上走着,双双这个年纪总是好动的,一对大眼睛左顾右盼,终于把目光落到追欢脸上的厚纱上,问道:“姆姆的脸总遮着,连睡觉也遮着,热不热呀?”
“不热,姆姆很快就不用再遮着了。”追欢踢开会绊着双双的石子,“也许以后姆姆就没有眼睛了,双双还会陪着姆姆吗?”
“会呀,老姆姆也没有眼睛,姆姆不也陪着她吗?双双是姆姆的女儿,姆姆去哪儿双双就去哪儿。”双双说,“可是以前老姆姆说,姆姆的眼睛是这世界上最好看的,就像雷公山上的天池一样美,为什么不要这双眼睛呢?”
“因为姆姆不想看见坏人。”
“可我们不就是去找坏人吗?”
“是,我们找到他,让他消失,以后就不用再看见他了。”追欢有些不忍告诉双双她们要去做什么,“只是以后姆姆的眼睛就看不见了。”
双双是个聪明的孩子,她想了一想,扬起脸问道:“那姆姆能看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那个坏人了?多可惜啊!”她真心为追欢的眼睛感到惋惜。
追欢低头望着双双的脸,小小年纪已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她叹了一口气,蹲下抱了抱这幼小而柔软的身体。
看着双双一点点地长大,好似当年的自己。可追欢却来不及淋漓尽致地挥霍那烂漫童年,就已被苍白麻木的岁月逼到无尽的深渊里。
只有梦里是美好的。只有在梦里她才能回到那个时候,她还不及爹爹的腰高,爹爹抱她上膝头,教她读书认字,道劲有力的大手带着她的小手,一笔一画都写得正正的,而娘则温婉地坐在窗下打着绷子绣花,静静看着他俩。,一开始,醒来时她总是抱着被子痛哭,等到年岁渐长,便不哭了,反而笑——那是她唯一能见着爹娘的时候了。
双双头上一朵朵茶花白里透着粉,娇娇弱弱的,不免让她想起了那一年野茶花同样才开,爹爹自甘家堡回来后眉头总是拧着,心绪不宁,便上了落高峰向天演宗宗主问道,顺便带上她踏青。那是追欢第一次离开家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娘把她爱吃的小柿饼放到她随身的小布兜里,拿帕子轻轻拭她玩泥时弄脏的面庞,说:“在外头要听爹爹的话。”
她仍记得娘的指尖触在脸上的淡淡温度。
这世上所有的不幸中,最不幸的,是曾经拥有过。她恨那双眼睛,恨到记忆里只剩下那双眼睛,却记不得它主人的样子。
被远送到苗疆的十年,深夜里她常常望着星星努力地回想,那个人的眼角到底是怎样阴鸷的弧度,上吊着还是下垂,是不是像蝴蝶妈妈的庙里那几个罗刹一样凶得要索了人命去,他长长的袍子上还染着爹爹的血,一大朵一大朵,几乎润得能自袍角滴下来,还有爹爹最后的眼神,真如一束幽冥渊底无望的火苗,风一吹就暗暗地灭了,再也亮不起来了。
她躲在茶花后头,若不是老宗主跟来护了她,兴许也没有这条命了,醒来以后一切都结束了,一夜间天地被疾走的风沙遮蔽成了另外一种样子。
于是追欢的姆姆问她,如果这一生只能要一样东西,她要什么?追欢攥着拳说:“我只要报仇!”
老姆姆立刻拔下头上的簪子丢到她面前,说:“那就断了其他的念头,我好好地教你。”
她想也不想地拾起簪子就往脸上刺去……
寨子里再也没有哪个青年多看她一眼,甚至她一抬手,他们就走得远远的。他们怕她的脸,也怕她的蛊。事实上,不只是青年人,寨子里的人都怕她,他们说她是他们见过最心狠的姑娘,就连养了她十年的老姆姆都下得了手,下了蛊毒。
只因老姆姆说:“哪天你连我也扳倒了才算出师了,否则永远不要提报仇。”她始终不遗余力地教追欢,哪怕每教一分,她就离死更近一分,但她还是把自己最厉害的本事交给了追欢。
老姆姆死在追欢手里,七孔流血,死相狰狞。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可从此寨里的所有人看追欢的眼神像是看夜叉,于是追欢便带着双双离开了寨子。
追欢摸了摸覆在眼上的纱,自纱里望见的世界,只剩下隔山远雾,雪色苍茫,也好,许多东西得不到也就不必再想了。
双双是老姆姆捡给她的孩子,就好像她也是表叔送给老姆姆的一样。只是双双难得的贴心,几乎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她去哪儿总是带着双双。
可到了山顶,双双还是忍不住松开了她的裙角,跑到崖边指着上下翻腾的金光云海雀跃起来:“是云!一朵一朵地飘得好近。姆姆你看呀!像不像我们雷公山上的云呀?”
追欢听到双双的话,只能点头说道:“像,真像。”
目光却飘向了山巅青石上盘坐的身影,虽在暮色的笼罩下变得隐约起来,却叫她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十年迷途终于找到了一个终点。
他来了,真好。
甘扶风的眼睛被人从后头蒙了起来,他听到一个女娃娃的声音。
“你是甘扶风吗?”
甘扶风持着剑,没有答话。
“你是叫甘扶风吗?”
甘扶风的手慢陧自剑柄上松开,答道:“是,我是甘扶风,你是谁?”
女娃娃没有理他,只是松开手高声喊:“姆姆,那个坏人在这里。”
甘扶风站起来,只见一个面部遮得严严实实的女人,一条百褶裙上装点的白蝶被清风摇着环环地飞。
这就是木易家的后人?目见到那封信起,甘扶风总以为是与当年的他一样的莽撞少年。
追欢也终于见到了甘扶风,这个名字她曾在心中默念过千万遍,哪一日也不敢忘记。她依然不记得他的容貌,可眼前的落拓青年竟半分也找不到那个心中罗刹的影子,如果没有岁月的刻画,他的眉目简直是清俊的,眼神并不带分毫的煞气,也没有一丝愧疚,甚至没有一点心气,若没有手中单薄的听白剑,他只是个不如意的青年而已。
可她的心仍如意料中的一般,在见到他手中那柄听白剑时便被攫紧了。
她牵过双双,对他说:“我想见一见听白剑。”
甘扶风看不到她的脸,只是听到了年轻姑娘平静如水的声音,心中微微诧异,心中暗自揣测着她。十年前只是个小女孩的她,有勇气给自己留下战书,现在长大的她又勇敢地来了,这……
他反握着剑,剑身缓缓出鞘,一道细密的银光穿透重重白纱擦亮了追欢的眼。
见她稳稳接下了听白剑捧在手里,甘扶风抹去剑鞘口磨出的锈屑,说:“它有些锈了。”
“原来当真在你手里。”追欢伸出纤细的手指缓缓抚过剑身上的纹,她从不曾好好看过这把剑,记忆里只有一道若隐若现的青光,大半已经深深没入了父亲的胸膛,一想到它曾重重擦过爹爹的胸骨,追欢痛不可抑,可仍淡淡地说:“它锈了,那么用它的人锈了吗?”
甘扶风几乎感觉不到追欢身体里任何强烈的情绪,仿佛她只是一个平和中带着点神秘的姑娘,他实在难以想象这个看似瘦弱的女孩会隐藏着怎样的杀招:“木易姑娘,刀剑无眼,在下并无意伤你,当年的事害了你我半生……”
追欢默默不语,手心往双双后颈上轻轻一扣,双双的眼睛瞬间变得僵硬,追欢对她说:“双双,前面的花丛里有一只白色的蝴蝶,你去替姆姆抓来。”
双双木木地点头,直直地往树丛里走去。
甘扶风见了这一幕便不再言语,追欢也没有感到他有一丝诧异,她只是说:“我舍不得我的孩子离开我,也舍不得她与我一样见到厮杀。”然后,她扔回听白剑,“你不必说无意伤我,那年我看着我爹倒下,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在今天亲手杀了你。”
甘扶风陡然明白木易宏最后分神的原因,他担心他的女儿,那样难解难分的时刻,他想到了他心爱的小女儿,于是那一点点心事成了他的死穴。
甘扶风听到她口气中与年纪不符的笃然,心中终于了然:“也罢,老宗主说你我是恶缘相生,这纷纷扰扰也该在今日有个了结。”
晚风将至,甘扶风的白衣宛若一对羽翼在空中翻飞。
那个扬言要索他命的女子从腰间解下红色长鞭,站在另一端,静静地与他对峙。
空山里响起一阵鸦雀归巢的吱吱声,乍然间,鞭子从她手中如电芒一般飞出,流星似的点向甘扶风的眉心。
鞭子上的赤蛇蛇鳞闪着妖异的光直直地袭来,甘扶风只是举起听白剑从容地格挡,接下她力道的那一瞬他便明白,她根本杀不了他。
这也是追欢头一次见到听白剑的剑气,像碧波沉翠,雅美至极,眼前这个男人只是手腕轻轻地翻覆,便那么从容地将她鞭尖的劲力逐一地化解至无形,甚至他的每一种动作,推、拉、伸、扬,她都尽收眼底,也依然察觉不出一点破绽,仿佛招招都是专程克制她似的。
她甚至无法靠近他。耳边近在咫尺的剑风声,听来却像是缥缈在远山以外,每每迫近,他总能不失时机地飘逸远去,好似真有一对白翼在他背上。
听白剑再好,始终是器,世间所有的器只在乎用他的人,这样的人剑合一让追欢明白即便再苦练十年,她的赤蛇鞭子也缠不上光芒闪烁的听白剑。
百招过后,追欢疲态渐显,甘扶风便无意再战,他挥下听白剑,只用两指捏住横来的鞭子。
“算了吧。”甘扶风用力一捏鞭子,话音刚落,只觉掌心有蜂蛰一样的刺痛,他皱眉扬手,鞭子带着追欢一起后退了一丈,跌落在地上。
“疼吗?”追欢半撑在地上,问他,“蛇鳞下藏着的虫,只要沾到皮肉,便会往身上钻。”
甘扶风摇摇头:“它们对我没用。昆仑山没有四季,只有冬天,山顶遍地都是未经驯养的冬蛊,所以……”
所有的空气都悬在了半空,追欢颓然。冬蛊?那些闪着金光没有触角的小甲虫,天长地久地在冰雪下蛰伏,一旦醒来便是最毒的蛊,离开了冰雪之地便难以存活,因此即便是苗人里最好的蛊师也一生难求此蛊。
没有用。追欢惨淡地笑了,这就是江湖,总有人比你强,你苦练,别人也不会停滞着等你。
原来这一战从一开始便注定两败俱伤。
“当”的一声,甘扶风把剑插入陡峭的崖石中,慢慢地走近她:“木易姑娘,你寻了我十年,至少也得了一个结果,可我寻了十年却始终没有找到我要的东两。如姑娘愿意,我们再约十年。”
他弯下腰伸出手想扶起这个复仇不成的姑娘,却听她失神喃喃道:“可我没有那么多的‘十年’。那些漫长的等待,长得像最不引入注意的毒药一样,把恨一点一点地渗到骨髓里,慢慢地啃咬,想喊痛却喊不出来。”望着面前再无防备的甘扶风,追欢缓缓地揭开面纱。
“你……”甘扶风愣住了,这全然不是一个少女的脸,一道指粗的疤痕自耳后贯至唇角,几乎把本就干瘪的嘴唇打得歪到一边,而粗糙黝黑的皮肤上,深深的褶皱扫过了所有梢角,像是她的脸中寄居着别样的东西,慢慢将她的生命压榨抽干。
一双灰色暗淡的眼睛,分明是属于一个濒死的老妪。
“我很丑,对吗?”追欢用喑哑的声音说,“其实我才刚过二十岁。”
甘扶风答不上话,他低下眉不忍再看她一眼,难以想象眼前这个女孩为了今天究竟经历了什么。
靠得那么近,追欢的手臂几乎搭在他膝上的白色衣料上,仿佛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回:“甘扶风,你看着我,告诉我,我很丑是吗?”
甘扶风这才迫不得已地抬头:“不,你不丑……”
一抬头,他的心被牢牢地慑住了。
那对眸子,就在他对上她的那一瞬亮了起来,变成了另一种色彩,仿佛刚才的灰只是一场掩饰了所有美好的天幕而已。
他看到了天地、日月、星辰的浮动,过去的时间与未知的未来在这里不期而遇,世间万物最纯真的灵全出现在这一对清华的眸子里。
他深深地望着自己的身影第一次出现在别人的眼眸里,不是他的现在,而是饱满的、充满生机的、曾经高昂过的少年。
怎么会是她?甘扶风终于看到了,他苦苦追寻十年的一瞥。
原来拿掉了梦中的虚幻,当他触手可及时,竟是这样的感动与震撼,曾经有人说过多年的夙愿得偿也许是这世上最悲伤的事。
因为人们总在期待里加诸了太多梦想,于是它们实现时,总会觉得它不够美,不够好。
可甘扶风只觉此生再无所憾,他几乎只想紧紧地把它捧在手里。
然而须臾之后,那对眼睛却又像是月下美人穷尽生命绽放后不可挽回地渐渐凋落,最后枯死了一样。生与死,好与坏,只存在这一念里,他只能眼看着自己心头曾经爱怜过无数遍的东西逐渐死去。
甘扶风伸到半空的手忽然不能动弹,成了一个僵沉的姿势。
“你……”他听到自己双膝触地的声音。
“其实我也可以很美。这是瞳蛊,我给她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一剪瞳’。”追欢抹掉眼底像细流一样淌出的血,“冬蛊算什么?这才是最毒的,我这一生只能用两次,第一次我用它杀了我最亲的师父。”
“一剪瞳。”甘扶风的耳鼻渐渐渗出暖红,一如当年,像一枝枝散了形的桃花渗染了他的衣角,“原来,它叫一剪瞳。”
这是甘扶风存于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他死了。
真的死了。
月光单薄,追欢扶着甘扶风的肩,感受他的温度默然地从身体里逝去,她的眼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只剩下一线微光。她并不愿多看他一眼,不想将看这世界的最后一眼投给他。可他已然失去生气的面庞扯住她最后的视线,她实在读不懂他的表情。
冰凉的唇角带着冰雪消融后的微笑,仿佛十年前那个阴鸷的男人并不是他。而他的死亡,是她慷慨赐予他的,也是他苦心寻觅的,无比渴望的,像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握住了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
她收不住的心绪与血泪盘在胸底,这个人终于死了,可她没有得到预想中的解脱与快乐。在幽然的空山中,回响着老宗主那年对她说过的话:缘起即空,缘生即灭。
看来,注定这一生最后的一眼是要投给这个男人的。
茫茫的山道,只剩下摸索,她一个人要怎样下山,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想起双双,瞳蛊还要传下去。
“姆姆,你看,我抓到了白色的蝴蝶。”双双的脚步轻得就像蝶一样,落在她身旁,“姆姆你看呀,它真漂亮。”
追欢牵着双双的手,摸索着她印象中那对漂亮的眼睛:“双双?我们放了它。”
双双不舍得,却也只有放到追欢颤抖的手心里。
那只蝶,即便得到了自曰,也只是徒然地往落寞的晚霞中飞去。
双双不再牵着追欢的裙角,只是扶着她的手,两个人渐渐地走远,任凭风吹迷了眼睛的双双忍不住回头,看到那个跪在崖上的男人和立于陡峭崖石上的剑,却全然想不起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问道:“姆姆,我们上哪儿去?”
追欢摸过自己再也流不出任何泪的眼,轻轻地说道:“我们走,走到没有他的地方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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